劉荒田｜ “庾信文章老更成” ──張堃新作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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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原名劉毓華，1948年出生於廣東省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10年來鍾情散文隨筆，集海外20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已出版詩集《北美洲的天空》、《異國的粽子》、《舊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4本以及散文集兩本。
“庾信文章老更成”
──張堃新作檢閱
劉荒田
張堃和我同歲，也是退休群體的新人。他有貨真價實的銀髮，我卻無暇關注髮色是不是“鹽加胡椒”，只關心還倖存多少。63歲，寬鬆的標準是後中年，但鑒於我在大陸參加筆會時，被年輕人高聲呼為“劉老”，這資格我倒是大方地和張堃分享的。“張老”和我，有一近似處——從年輕時起狂熱於新詩。我到了中年卻因不滿自己為作詩而“強說愁”，戒掉了；但臺灣《創世紀》詩社老將張老，在退休前後，居然迎來又一次井噴，我每次在世副讀到他的新作，都有點妒嫉地驚呼：“這傢伙不得了！”張堃作詩，從“小張”寫到“老張”，再寫到“張老”，應了一句古詩：“庾信文章老更成”。誰說做詩是青年人的專利？我的這位老詩友，到了晚年佳作迭出，勢不可擋，大局底定，升上嶄新境界。這境界，我拈出三個字來概括：曰純，曰靜，曰深。
通觀張堃新作，“純”是鮮明的特點。並非帶著懵懂的少年心事，也不是帶火氣的青春情懷，詩人把辛稼軒的“欲說還休”，蔣捷的“一任台階，點滴到天明”窗前點滴到天明，加以蒸餾，加以詩化。“我不打算告訴你／我們在半途／其實已經碰過面了／因為你一定不懂／更不相信／我們怎麼會在那首熟悉的兒歌裡／不期而遇／因為我確實也分不清／到底和你／還是和失散的自己／意外重逢”——這是〈旋轉木馬〉的最後一段，設想兩個“聊發少年狂”的老人，騎上木馬兜圈，頭一次碰上面，打個招呼。彼此是老相識還是初次相遇，這問題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兩人騎進了“那首熟悉的兒歌”所暗示的天地，導致對方和“失散的自己”混淆，成就了一次今日之我和童年之外的“重逢”。類似的時空錯置見於〈某部電影散場〉：“他留在劇情裡／看自己由座位上／站起來／慢慢走向／一再重複的主題曲中／走進／故事的結局”。人生的“結局”鄰近，詩人終於從“見山是山”走到“見山還是山”，有漫長的歷練所提煉的世故，終於變得單純，單純有如童年。
一個老婦的側影
2011/12/15
早已過了深秋
總還有幾片黃葉尚未落盡
枯枝伸長了抖顫的手
試著去抓住
一抹就要散去的灰雲
天色突然忽明忽暗
即將落雪的天空
一時分外寧靜
而山的那一邊
雪下過一陣停了
北風吹過一陣也停了
冬天，還是以往的冬天
只不過來了就再也不走
而且愈來愈冷了
某部電影散場
2011-11-09
銀幕上
還在跑著演員表
燈光也未完全亮起
觀眾卻早已紛紛離座
只有他太入戲
不肯離去
他留在劇情裡
看自己由座位上
站起來
慢慢走向
一再重複的主題曲中
走進
故事的結局
夜經八里左岸
夜突然凝固了
在黑暗中牢牢黏住
自己的腳步
我正好走過渡船頭的暗巷
看見堤岸外的潮汐
一波波拍打明滅不定的燈影
我立刻驚覺翻來覆去的海浪
竟然無聲無息
難道是浪濤被錄進
一支冥想的夜曲裡
我悄然走在岸邊
專注去想那熟悉的旋律和節奏
怎樣將濤音轟隆傳來
又怎樣漸漸隱去
而我才一回過神
四周卻頓時寂靜了
海面好像完全停止了波漾
時間也退回到記憶的深處
我輕身走過
濱海小鎮偶然被記起的街巷
踽踽穿過燈影
船 影
2011/07/15
我曾經在海邊
借用雨景中的斜紋線條
還有薄霧的灰濛
完成了一幅寫生畫
這幅畫的主題
看似描繪海洋的深遠
又像抒寫大海滿懷巨大的悲情
俟達達的船聲
遠遠傳來
你才會意那一抹
晦暗的留白
原來是一艘返航的漁船
搖晃在雲霧瀰漫的海天之際
但我不想說得太過明白
那究竟
是我的本意，還是
一場誤會而已
搖 椅
2011/06/20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醒來才知道
我坐過的小船
看見的風景
聽到的櫓聲
還有遠處傳來熟悉的童謠
全是幻境而已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一上岸
就醒了
醒在父親陳舊的夢裡
夢裡
只有一把搖椅
靜靜地、慢慢地搖著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老花眼鏡
戴上父親留下的一副
從前嫌度數太深
如今又早已用不上的老花眼鏡
讀報
讀小說
讀唐詩宋詞
愈讀聚焦愈模糊
而從抽屜裡翻出來的一封舊家書
讀到最後
只見自己走入信裡
在朦朧不清的字句中
和父親重逢
旋轉木馬
2011-05-25
和你一起騎馬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
迎風奔騰
你追趕一個遙遠的夢
我快馬加鞭
去尋找童話故事中
失蹤的童年
轉著轉著
只一轉眼
你已越過了斷崖
我也翻過了山崗
轉著轉著
就這麼轉過了天涯
又轉過了海角
我不打算告訴你
我們在半途
其實已經碰過面了
因為你一定不懂
更不相信
我們怎麼會在那首熟悉的兒歌裡
不期而遇
因為我確實也分不清
到底和你
還是和失散的自己
意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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